根据“50岁阿姨自驾游”真人( rén)真事改编的电影上映了( le)。
2020年，56岁的河南女人苏敏独( dú)自上路，一辆大众”polo”，一个人( rén)，自驾游遍中国的大江南( nán)北。4年以来，她一直在路上( shàng)，已走过几百个城市。而她( tā)的故事已被亿万人知晓( xiǎo)——因为她曾是一个普普通( tōng)通的家庭妇女，却因离家( jiā)出走而变得不凡。
《出走的( de)决心》，正是在苏敏真实故( gù)事基础上创作的电影。曾( céng)凭《地久天长》获得柏林国( guó)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的( de)咏梅，饰演片中李红一角( jiǎo)。她终日劳作，为丈夫、为女( nǚ)儿、为孙辈，洗衣做饭抚养( yǎng)孩子。当她有一天终于攒( zǎn)到自己的一部车，学会了( le)开车，她有了离家出走的( de)想法。当她终于能真正走( zǒu)出去，离开绑缚自己半生( shēng)的家，她也成就了自己，终( zhōng)于可以为自己重活一次( cì)。
视频改编电影的必要性( xìng)
早在《出走的决心》预告片( piàn)释出时，我就想一定要去( qù)电影院看这部。也许为了( le)咏梅，也许为了苏敏，但更( gèng)吸引我的是， 为什么一个( gè)平凡女性已在真实视频( pín)中展示的状态，要被搬上( shàng)银幕？
苏敏以“50岁阿姨自驾( jià)游”为账号名，在自媒体上( shàng)记录了她这些年行走天( tiān)涯的点点滴滴。我曾被她( tā)的壮举打动，却从未真正( zhèng)跟着她的账号看一看，她( tā)到底去了哪些地方，看到( dào)了怎样的风景。
直到两个( gè)月前，苏敏在个人账号说( shuō)，她准备离婚了，丈夫却和( hé)她开口要50万，她还有失去( qù)自媒体账号拥有权一半( bàn)的风险。这狗血却真实的( de)“剧情”仿佛只是把千千万( wàn)万想要离婚女性的伤口( kǒu)摊在众人面前：看吧，即使( shǐ)我们已经具备了独自高( gāo)飞的勇气和能力，我们依( yī)然要受限于某种无形的( de)枷锁。对苏敏而言，最不解( jiě)的是： 这大半生我都在免( miǎn)费为家庭服务、从未得到( dào)应有的价值，为什么当我( wǒ)有一天可以出走时，还要( yào)倒贴50万才能获得真正的( de)自由？
苏敏视频真实记录( lù)了回到家中和丈夫谈判( pàn)的场景。他如此理直气壮( zhuàng)地要钱，理直气壮地羞辱( rǔ)，对一起生活了多年妻子( zi)的诉求无动于衷。作为视( shì)频观众，多少人被这真实( shí)记录的一段气到血压升( shēng)高——但转念一想，也许你我( wǒ)身边的女性未必不是过( guò)这种生活，我们的长辈、我( wǒ)们的母亲、甚至我们自己( jǐ)，谁能保证在这个场景里( lǐ)能够幸免人性的龌龊？
然( rán)而视频就算当时传播的( de)量再大、知道的人再多，第( dì)二天它就像从未发生过( guò)一样，被新的信息淹没。没( méi)有人在感叹之后还会无( wú)端想起苏敏离婚的苦恼( nǎo)，正如当年她出走以后，也( yě)不会有太多人持续关注( zhù)她继续过怎样的生活。
视( shì)频，始终带着媒体属性，速( sù)来、速去。但电影拍下来了( le)，便会成为另一种形式。一( yī)种可以超越时空刻度的( de)方法，即使有一天你不知( zhī)道苏敏的真人真事也不( bù)再关心，但只要有这部电( diàn)影，和她一样的女性处境( jìng)就永远被人铭记、不断引( yǐn)起新的共鸣。 电影，是使人( rén)性永恒的艺术。
女性是一( yī)种处境
和苏敏在视频账( zhàng)号上着重展示自驾游不( bù)同的是，《出走的决心》将视( shì)角聚焦在出走的动机而( ér)非过程上，始终向过去探( tàn)究： 为什么她会出走？
这可( kě)能是生活流电视剧里作( zuò)为边角料填充的剧情：
一( yī)个普通的中年妇女，在家( jiā)洗菜、做饭、将热饭菜端上( shàng)桌。电视剧从来都是展现( xiàn)一家人其乐融融、围着饭( fàn)桌幸福和谐的景象，但无( wú)人关注那个在厨房的女( nǚ)人，她忙碌了多久，是否享( xiǎng)受烹饪的乐趣还是充满( mǎn)疲惫，镜头不会怼到一张( zhāng)疲惫的脸上。
我犹记得，十( shí)年前一些女演员曾经在( zài)公开场合表达自己无戏( xì)可拍的苦恼。只要她们过( guò)了三十岁，就会去扮演母( mǔ)亲、照顾孩子的女性，甚至( zhì)无戏可拍。而那些戏的主( zhǔ)角总是更年轻的女性，是( shì)她们始终给人打造生活( huó)美好的幻象，使年长女性( xìng)成为可悲的背景。（当然，这( zhè)不能怪年轻女性。）
时移境( jìng)迁，女演员确实在接戏上( shàng)有更大空间了，但直到我( wǒ)在电影院看《出走的决心( xīn)》时，我才惊觉：这样一个普( pǔ)普通通的中国女性的日( rì)常景象，似乎是第一次被( bèi)放大、被聚焦、被带到更多( duō)人眼前，让大家看到真实( shí)的面貌。
她可能根本不想( xiǎng)做饭，她可能害怕杀鱼，她( tā)可能早已腰酸背疼，她可( kě)能害怕家人挑剔一点饭( fàn)菜做得不够好吃。而大家( jiā)享用完美食之后她依然( rán)是不被在意的那位，收拾( shí)桌子、洗碗、打扫，她的荣光( guāng)没有太多值得回味的余( yú)地，很快她又被埋没到家( jiā)务的繁琐中，被身边最亲( qīn)近的人忽略甚至忘记。
在( zài)《出走的决心》中，姜武饰演( yǎn)李红（咏梅）的丈夫——也就是( shì)苏敏现实中那个好吃懒( lǎn)做的丈夫。他看上去没什( shén)么大毛病，不爱出去花天( tiān)酒地，也算照顾家中帮忙( máng)抚育孩子。但是他应尽的( de)义务总会冠冕堂皇更伟( wěi)大一些：哪怕他取得了乒( pīng)乓球、钓鱼的小小成绩，他( tā)都显得比自己妻子高人( rén)一等；更不用说在家务活( huó)中，他始终处于坐享其成( chéng)的那个位子，以至于全家( jiā)人在观念上习惯了，母亲( qīn)、妻子，就应该是无条件奉( fèng)献并要做到完美的人。李( lǐ)红，被容不得半点瑕疵。
姜( jiāng)武作为老道的演员，设计( jì)了一个特别动作，展现人( rén)物的傲慢。他坐的饭桌和( hé)厨房有玻璃窗之隔，等饭( fàn)菜时，他一上了桌，就习惯( guàn)用指关节敲击玻璃，快速( sù)地催促着厨房里的妻子( zi)：上菜，上碗筷！
这几声敲击( jī)，便是傲慢无礼的细节。在( zài)公共场合，只有顾客、上司( sī)催促服务员上菜才有这( zhè)样的不尊重，但在家中，他( tā)丝毫不以为意，反以为荣( róng)。
“为什么你就该听我的？因( yīn)为我明事理！”
这是姜武饰( shì)演的丈夫常讲的一句话( huà)。作为女性观众，我太容易( yì)听到这句话的熟悉感——身( shēn)边的男性，长辈或者父亲( qīn)，他们何尝不会将这几个( gè)字挂在嘴边，以显示自己( jǐ)身在家中的优越？
因为我( wǒ)明事理，因为我是一家之( zhī)主，所以我理所当然地坐( zuò)在桌上，等候美味的饭菜( cài)，也不必劳身去做其他繁( fán)琐的家务。因为我明事理( lǐ)，因为我是一家之主，所以( yǐ)我更应该去广阔天地，去( qù)打乒乓球、去钓鱼、去干事( shì)业，而不是委身于家中，做( zuò)你们女人才做的事……
丈夫( fū)所说的话，是千千万万中( zhōng)国男性的代表语句。即使( shǐ)你在视频中看过苏敏的( de)丈夫不觉得那是身边人( rén)、而不过是一个奇葩，但在( zài)电影中，演员会让你感知( zhī)到，这就是一个普遍的人( rén)——他无处不在，他和他的妻( qī)子，就是亿万家庭日常的( de)缩影。
而在这个家庭故事( shì)中，丈夫、父亲都称不上真( zhēn)正的敌人，但女人的遭遇( yù)却越来越坏、越来越坠落( luò)，直至她们发现自己无所( suǒ)依靠又付出所有，她们无( wú)处申诉、也无路可退。
咏梅( méi)的表演
咏梅在《出走的决( jué)心》中有几场爆发戏，展现( xiàn)了她惊人的力量。
一处是( shì)当她用刀刺向自己时，她( tā)对丈夫长久以来的言语( yǔ)打压不知该如何化解、她( tā)也无法宣泄自己的苦闷( mèn)和愤怒，唯有伤害自己，才( cái)能引起对方的重视。——电影( yǐng)中的李红狠狠往自己身( shēn)上扎了几刀，像从前传说( shuō)中的“疯女人”，但更令人心( xīn)疼的是，现实中的苏敏真( zhēn)的经历了这些，她曾展露( lù)自己的伤疤，像谈一桩已( yǐ)经被风吹散的往事。
咏梅( méi)饰演苏敏，乍看起来两人( rén)并不像，但不知为何，你能( néng)感受到，骨子里她们是相( xiāng)通的。
公共视野中的咏梅( méi)，拥有温和雍容的外表，她( tā)内敛而不自矜，独居东方( fāng)古典美的气韵。但在电影( yǐng)中，咏梅能随时卸下自己( jǐ)优雅的外表，毫不设防地( dì)展现岁月在她身上磨砺( lì)的痕迹。她有皱纹，她不再( zài)身姿窈窕，她常常沮丧而( ér)疲惫，她像亿万中国妇女( nǚ)一样隐入尘烟，推着电瓶( píng)车或拎着菜爬楼的佝偻( lóu)身影，和平凡的女人没什( shén)么不同。
身形、神态上的拟( nǐ)真，只是咏梅接近苏敏的( de)一面。但更令人惊颤的相( xiāng)似是，她骨子里有一种韧( rèn)劲，让你觉得她一定能做( zuò)出什么超出凡常的事来( lái)，只是在静静等待那个时( shí)机。
《地久天长》里的咏梅，已( yǐ)经凭精湛细腻的表演，赢( yíng)得了柏林电影节最佳女( nǚ)演员桂冠。几年之后在《出( chū)走的决心》中再度饰演一( yī)个平凡的妻子、平凡的母( mǔ)亲，她更有了“四两拨千斤( jīn)”的底蕴，尤其在这个时刻( kè)，让我眼泪猝不及防地掉( diào)下泪来——
当片中的李红决( jué)定去学驾照、却屡屡无法( fǎ)通过时，她在休息间歇听( tīng)到了教练们的谈话。教练( liàn)数落这个女人年纪大、不( bù)灵巧，教了很久都教不会( huì)，李红听在耳朵里，却没有( yǒu)当场发怒，反而做出了相( xiāng)反的举动。
她拿着自己做( zuò)的辣椒酱到教练面前，问( wèn)他们要不要尝尝。教练立( lì)刻意识到，刚刚的讲话已( yǐ)经被她听到，羞愧地低下( xià)头来。而李红收回拒绝，仍( réng)没有发怒，她静了静气，和( hé)教练娓娓道来：我想学好( hǎo)车，出去走一走，你们把我( wǒ)教会好不好？
那一刻，我感( gǎn)到了一种复杂的力量，向( xiàng)我重重袭来。咏梅的眼神( shén)和语气，你可以说是温柔( róu)的，也可以说是坚决的。但( dàn)她看起来又那么忍气吞( tūn)声，吞下了多少委屈和愤( fèn)懑，但她说出来又那么的( de)充满韧劲，像收回再弹出( chū)去的弹簧，重重打到对话( huà)者脸上，令人无法拒绝、无( wú)法不为自己的傲慢羞愧( kuì)。
我脑中想了许许多多个( gè)女演员，却没有一个人能( néng)在此刻代替咏梅的表演( yǎn)。也只有她，能将那种温柔( róu)而充满韧性的决绝表达( dá)出来，它也是一种勇气，勇( yǒng)气的另一种形式。是多少( shǎo)人在岁月磨砺中渐渐知( zhī)晓领悟的生存智慧，某一( yī)刻，你刚好需要它，而它就( jiù)派上了大用场。
如果要说( shuō)演出一种惊心动魄、跌宕( dàng)起伏的故事，《出走的决心( xīn)》不能满足这种需求。但可( kě)贵的也正是，它并不将日( rì)常的平凡视为平庸的素( sù)材，却将之重新打磨、塑造( zào)，再度还原到观众眼前。
当( dāng)我这样一个母亲、一个女( nǚ)儿、一个曾经的妻子在电( diàn)影院看到自己熟悉的日( rì)常时，我无法不为那个镜( jìng)像中的自我动容：有太多( duō)无声时刻，我们明白，这就( jiù)是一种困境，无人能解，只( zhǐ)有依靠我们自己的勇气( qì)冲破。
苏敏的幸运是，她出( chū)走了，而且持续在路上。她( tā)告诉大家，不是非要财富( fù)自由才有出走的勇气，一( yī)点退休金，一辆普普通通( tōng)的车，也足够支撑一个普( pǔ)通女性重新开启生活。生( shēng)活的定义，并不是只有一( yī)种模样，换到另一种模样( yàng)，也不是那么未知的可怕( pà)。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会像( xiàng)苏敏一样，有一个人上路( lù)的坚决。但《出走的决心》充( chōng)满启示：如果你感到现在( zài)的状况是一种困境，你可( kě)以改变，你可以选择。因为( wèi)有人已经义无反顾走了( le)很远，她回过头来和我们( men)都打了一声招呼：
为自己( jǐ)活一次，你可以的。
